春云和紫藤花
2020/1/24 发布于 MornHub
晴庵先生在梦中，见到戴珍珠耳环的少女。
他清晰地记着梦中所说的话，但我无从知道。他从未提起过。
我猜想他从某一刻起就化作了紫藤。当春日来了又去，我好像和他一样落向了深渊。
一
晴庵先生是大我几届的学长。印象中长得清秀，眉眼里透着精明。师长说他在学业上极具精进之质，为人也很谦和。当我和他在社团相识以后，发现其人更是亚文化的专家，便有许多共同语言，一来二去已经熟络。
他看起来很乐意与我来往，我便也当他作好的朋友。他总叫我来吃饭，经常是什么都聊。
“你很喜欢喝茶吗？”我对他总是拿着的一瓶茶发出评论。
“是很喜欢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泡点茶喝？五块一瓶多贵啊。”
“泡茶……泡红茶吗？你本不该提出这样的提议，我的后辈。”他貌似思索，“其实是因为麻烦。我本来对茶是没什么追求的，只是有点味儿嘛。”
“这么苦。”
“苦是难得的味道。”
“そうだなぁ……”
那之后我也同他一样买伊藤园的茶喝。而他的心态也感染到我。当我们走在暮色，偶见他看着远方出神，绵延的山脉便将夕晖画在他的眼睛里，仿若红云下面遮遮掩掩的愁绪。
二
晴庵带我去过那片山。我们一同坐了电车去的。
晴庵先生对于那周遭万物都有些热爱，很有兴致地边走边停，指认给我看。正值春季，好看的花很多，即便打着喷嚏他也要凑近。紫藤花的样子我是那时记下的。
最初我对他走到山中游玩的抉择表示不解，他说：“比起我们，山是最恒久不变的了。”仍是不懂，但他的爱得以见到。我也觉得有趣，晴庵在山路上似乎不会累。一步一步地上到山峰去，视野倏忽开阔，城市的样貌尽收眼底。
城市在夕晖下泛起金色，参差错落、广阔无际的，有闪烁的生命流动其间。几处远方的云，飞翔的乌鸦、飞翔的鸽子，哗啦一片朝着天际线去了。
“真他妈好看啊。”
我期待着他会说些什么。他说：
“我们将来是这座城市的建设者啊。”
他凝视着远方，像是远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似的。我怎么没想过他会有这样正经的姿态？好笑极了。
他说不能见到夜景，实属可惜，不过还是早些回去。
下山路上他说了很多，讲他一直想学环境、学城市规划什么的，他从小就爱这个。
“那你怎么就去学了经管了？”
“考虑到就业问题嘛。再说人家想要我了，为什么不去？”
忘记他是被争抢着要的人了。
“你知道这趟车有什么故事吗？”天暗下来了。车窗上他的脸与灯光交织、与渐行渐远的山交融。他微微笑着，自顾自说道，
“我喜欢的人——她叫绫子，和我一起坐过……大概在这个地方，我还偷偷亲过她的脸。”
“哇。”我有些吃惊，不过也算预料内。沉默了一段，他也没有接着说的意思。
“她是你的高中同学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她现在在哪呢？”
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。”
难不成是贵校的隔壁？我没说出来。路灯刷刷地掠过。
“她……她喜欢你吗？”
“她喜欢我。”他微微笑了，“大概吧。”
晴庵先生是一副深情的样子。似是回忆似是想念着的神态，我不知该说点什么了。
车内的灯暗了，晴庵的脸庞消失在他的远山之中。
三
晴庵先生找我喝酒，是突然的，我觉得那晚上他已经醉了。
把科罗娜倒了满杯，一杯推递给我，一杯在他嘴下快速减少。我没怎么喝，观赏着杯中月影荡漾，觉得有趣。
“人不要为别人的评价活着啊！”他突然朝我大叫，“阿烃，这你懂吗？”
“是的呀。”
“啊啊。我说了奇怪的话了。”晴庵小声唔囔着，狠狠地推了推他的眼镜，“算力无所谓。我反正不需要什么人来评价我，只要有她就够了。”
“是绫子吗。”
他盯着我看了一阵，长吁了一口气：“我想透她。”
“你想和她做爱？”
“不是，我想和她结婚。我应当和她过一辈子的。”
“真好啊。”
“因为她真的值得啊。”
大概他们要等着彼此吗？一同修完学业，走入婚姻的殿堂。如此的深情使我有些羡慕。反观自己对于恋爱的悲观看法，觉得是错的。
我与他道别以后，虽然没醉，但想了许多，以至于被风吹得头痛。
大概爱情是让人沉醉的一种东西，而不是一种徒劳。
“绫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？我有点想见一眼。”另一日我和他说。
“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自然会见到的吧。”
“现在是你的女朋友对吧。”
晴庵先生点了点头。
四
我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晴庵先生，却偶然认识了他的高中同学——名叫雫的女生。我提到先生的事，问她绫子，她也不是很清楚。
“可能是他给什么人起的化名吧。我只知道他和‘小千’的故事，他以前常常提到，那个也不是真名。”
“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。”
“他们好像曾经好过吧，后来分开了。我们都不知道那是谁。但他写过文章。”
我读到了炽热的文字。如果是分开过，他之前的那一些回忆的神色大概就可以理解了。而雫又说到一些她认为的怪事：
“你说这个朱晴庵吧，也不知道为什么，毕业以后和他联系的人很少。我本来也不大熟。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他就变得很怪，然后听说在别人那儿的风评就变得很差，尤其是女生。”
可是我无法联系到他身上任何一个特质。为什么会风评被害呢？大概因为我不太了解他吧。我觉得更应该和他深入交谈了。
“他是个神秘人啊。”
五
再见到他时，他的脸色出现了变化。雫的话萦绕在耳旁，让我觉得眼前的男子颇有些捉摸不定的气质。晴庵先生还是像往日一样兴高而采烈：“过几天再一起出去转转吧。”
和他大致约了个时间，正挑着鳗鱼的刺，我鼓起些许勇气问道：
“绫子就是名叫小千的人吗？”
“啊？”
我花费半天跟他解释这信息的来源。他皱起了眉，看着窗外。窗外是穿梭的车流，飘舞的桑槐新枝，满大街的男男女女。
“不好说。”
“不好说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不好说谁是小千，谁又不是小千……有可能都是。”
我觉得他应该是在故作神秘：“你又喝了？”
“烟云使人醉。”
可哪里有什么烟云呢？……
“话说，最近我出了大问题。”他转过头说，“我的科研做不动了。”
晴庵先生叹道，大概他本来对于经管是没什么热爱的，是真的做不动，他都要疯了。没想到对他来说还有这种事。或许他本该找个更合适的人来倾诉的，因为我只会和他说着你必可、你必可，让他加油。
无力，无力。我自己是这样的。
突然他拍我的肩膀，撑起身来指着远处的门边。有一个穿着裙子、留着黑色长发的女孩经过。
“那是……”
“是绫子。”他坐回来说道。
“为什么你们不在一块呢？”
“我这不是和你在一块呢吗？”
“不是，我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微微叹气，“一个目的是低调行事，避免风言风语吧。”
我真的搞不懂。那个身影有好似有点眼熟，是真的见过，还是梦幻中我所喜爱的人的样貌投射其上了呢？
那天我突然觉得，晴庵先生让我多了这么多的迷惑，我是否应当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呢。
六
春云宜山。
这几天日色正好，晴庵先生发来这句，是想提醒我约定出去的日子将至。
我期待了一阵子，可是当天的晚上他打来电话。很明显已是醉了的声音。
“绫子她走了，我不知道该他妈怎么办了。”
“你们分手了？”
我惊异，但实在了解甚少。
“原本是她先喜欢的我。她现在，居然没有任何要挽留的意思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。
我甚至相信他的悲哀成了漫天的浓云，将要降下天空的泪水。
我劝他早些回家，少喝一点。望着眼前读不完的书，我说我没法找你去了，找别的朋友坐会儿吧，过两天见。
那夜确实下了雨。我没怎么睡好。像是春夜喜雨，山野都如期浸湿了，成了极好的景色。
可谁能料想晴庵先生，竟死在了这样的夜中。
哪知他原有很严重的酒精过敏，原本一直是逞强的姿态。
哪知他以往发病时总有那位绫子送他去急诊，素日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——他们是一直在同居的。
晴庵先生倒在家中睡去，大概他真的没什么朋友，绫子也离去了。他忽然从梦中惊醒，一切一切都被甩开，而仅剩求生的欲望，可这时他已无法喘息了。在春雨中他窒息而死。
月光依然笼罩着熟睡的城市，雨停了以后还有霎眼的星子。但无人看见。
晴庵先生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刚刚作别的绫子，小千、雫一类的我认识的人，加上往日看不起他、待他恶劣的人，以及我，都将为其恸哭。
我的心情无从写起。
晴庵先生真的化作了一串紫藤花，消失在他的远山之中。
2020年1月20日